尸骸不朽,在一指节厚的灰尘下静默地沉眠,连同倒塌的门板与残破的铠甲一同被埋葬在时间之下。玻璃地板仍然透亮,拨开灰尘后能看见那闪亮光滑的表面映照着曾是高大穹顶的凋敝结构与璀璨群星。那些闪烁着的光点不同于五年来在诺德所见的灰暗而异常的天穹,更像曾经的世界。
竭力放轻步伐,灰尘噗地下陷,像是幼时在雪地里那样。黑灰色的粉末没被抬脚掀起的小小气流卷起来,像是沉底了般安静。镶金壁炉与吊灯全被砸碎,在玻璃地板上砸出蛛网般的裂纹。
没有现实感——是梦。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的时候着实不多见,况且已有五年未做过梦了。脚下一滑,湿润粘腻的东西上所附着的灰尘被压实,留下细长蜿蜒的轮廓。向前两步扫开尘土,复杂的图形甚是熟悉。
窥梦者。过去曾看过进入他人梦中窥探思想的电影,也许在这个世界会成真罢——这么想着的时候思想仿佛被钝针刺了一下,闷痛在头脑中扩散。
异常,不过没有敌意。厚厚的积尘上突兀地画出一条直线,指向墙角的某片异常的黑暗。是个坐在那里的少女,也许比少女更要年轻,小小的身体被包裹在黑布之下瑟瑟发抖。抬起深陷在尘雪中的足靠近,俯视着颤抖着的那一抹影子,宛如一道淡墨迹般的存在。然后——她抬起头,惊惧令人后退两步。本该是面孔的地方仅有空洞的黑,但是却能感受到在那之中翻沸着的巨大感情团块。
庞大到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伸出由灰尘构成的手,朝着这边尽力伸过来——
无数次辜负期望的我当然也,无能为力。
随着无奈地摇头,小小的人形崩坏了。尘土被无形的暴风掀起来,裹挟着情绪的涡流在大堂内肆意冲撞,无声地哀嚎着撞向随着梦境崩解而逐渐消溃的墙壁,如泼出去的水般在虚无的土地上绘出杂乱的印记,接着化作千万的碎片。世界分崩离析归作尘土。
喘息着醒过来。
怀抱着剑的少女靠在肩上静静睡去,胸口随着呼吸均匀地起伏。略微杂乱的银白长发的香气与少女本身的芬芳混在一起沁人心脾,她呢喃着梦呓的样子很少见到,只有这时候看起来像是个少女——卸下防备后竟如此温顺。
虽然平日里装作冷淡的时候也能注意到嘴角微不可查的弧度或是眸子里的光,但我这无用之人也许没有资格要求她温柔对待。无论如何是完美的妹系少女,顺从的冷淡下掩盖着关心。
此夜无月,车厢内灯光昏黄。透过小而厚的玻璃映入眼帘的是死灰色的地面、在暗淡无光的天穹下沉默着的农田与夹杂期间的冷而微弱的光点,再之后是如巨龙脊背般起伏、如同雕刻匠削成的陡峭而连绵的山群,同样在死般的寂静和丧服般的夜幕中无声侍立,唯有远方许是战场之处亮起火光与几缕浓黑的烟尘。
继续向前,金属轮毂因钢铁间的接缝而上下颠簸。这列火车是军用的,仅仅在通往北方的路途中的几个小而破败的补给点村庄稍作停靠。离下一站还有大概四五个小时,倦意与不适感交织在一起拉扯着脑子。喷吐着蒸汽的机械骡子咣当咣当地向北方急奔,烟囱与气笛发出犹如喘息的尖鸣,在锯齿般的原野和直插入云的远方群山中回响。
绚烂而病态、犹如一片打翻了的颜料的极光在冰冷夜空下颤抖弥散,起舞的光晕与群山融合,赋予它们虚假的高度和寒冷的色彩。寒冷的金属制成之物跨过生长与凋零的模糊界限,沿着预设的轨道向寒冬的世界迁徙,连着依附其上的整整一千名死士,十多截沉重而迟缓的车厢在仅有摩擦后的高温的铁囚笼里构成蜿蜒蛇形,刺进模糊的虚空之面纱。
夜空了无边际——即使有也是无尽的黑暗,唯有颤抖着闪烁的几缕星光堪堪穿透那厚重的障壁,即使耀眼如北极星此刻也只是黑暗苍穹中一抹微小的痕迹,除此之外没有光芒,正如浩瀚黑海的对岸般难以触及。
铅灰色的车厢内壁犹如贫穷者的棺材,贴满了宣传海报与标语。那些五花八门的纸上仅仅印着色泽铁灰、了无生气的“服从、奉献、忠诚”三个词,像是用螺丝拧在混凝土墙壁上的钢铁。锈蚀的线条在下部延伸着,仿佛是它们流的血。它们盯着或卧或坐的士兵们,一如不眠的神祇。每次残破的车灯亮起昏黄的光,那些贴纸的表面就会泛起一阵阴森的影子,闪烁的残影在每个角落跃动。
车厢内唯有燧发枪管相击的金属声,仅存牧师嘟囔着的混浊语句,只剩战士们钝闷的叹息与私语。
“军士?”向身边摩挲着枪的士兵开口,或许是想要打破这沉闷的如同葬礼的气氛。
“是?”嘶哑的男声,嗓音如破旧机械般空洞突兀。他混浊泛黄、带着血丝的瞳孔扫过我的肩章,接着对上了视线。那双眼球中镌刻着数十年的风霜,投射出漠然中掺杂着些微骄傲的眼神,介于中年与青年之间的面貌毫无表情,宛如自动人偶般紧绷而木讷,“长官?”
“放松点,军士。只是没话找话。”干咳一声,微微感到寒意。怎么说呢,不愧是久经战场的老兵,在那呆板的眼神下藏着戾气,“前线,我是说北方前线?据说战事焦灼,士兵?”
他的喉咙里滚动着干瘪的笑声,深深吸了口气,长长地呼出来,仿佛这样能将疲惫吐尽似的,“大人,有大人在。有新来的第八团的大人,大人。”
“是吗?那你们的战事呢,你们的战壕与机炮?”
他摩挲着他的枪,像是摩挲着未婚妻的手。那把机械与他一样是饱经风霜的,这一点从布满划痕的枪管与褪色的扳机能看出来,但燧石和火绳却是长长地盘卷在厚重的枪托上,枪油的气味十分浓重——或许也一样是未老先衰的。
“大人。战壕与机炮,那是我们的命——我是说,大人,只有在那些东西在的时候我们才不会被疯子一样的绿猪头和豆芽菜砍死。那些健壮的畜生一拳能打死一头牛,而我们只有小子弹和餐刀。”他的眼神在手中的枪和满墙的海报间游移,“我们死了二百多个人,但我们宰了七百多头死畜生——还不算那些跑来跑去的小侏儒。”
他的臂章绣着两杆交错的燧发枪与一柄长剑,盾型徽下以金线花体刺着所属军团的名号,确实是有名的部队。
“大人您,大人。恕我直言。您是与这场战争无关的……”他顿了顿,露出苦涩的表情,“看起来您是大小姐——还带着个小姑娘。您应该在呆您的城堡里等着军功送到您手上而不是……来这里送大家的命——我是说您的命更贵,却和我们这些人同生共死。”
沉默。他又深吸一口气,透着丝丝绝望的眼珠在眼眶里打了几转,“为我的失言致以最诚挚的歉意。”
“无妨。”让熟睡的小姑娘平躺下来,我尽力微笑了下。
“那么再说战事吧……”他又一顿,“我们是最先的,最前面的。我们……不曾失败。诺赞第一,邦联次之,荣耀归于军团。”
“你不像是个新代人(Newbirther),我是说你的脸。”迟疑,“但,诺赞第六军团万岁。你们是这么说的?”
“很好。诺赞,诺赞万岁。首生者应当负责(Firstbornshouldassumeduty)。我应当负责,我必须负责,为了偿还先祖所欠下的债。您是个知道很多的大小姐——恕我愚昧。”他又一次地停顿,混浊的瞳仁微微扩大,“我不该负责。我是次子,战争不是我想做的……请宽恕我。你是个很容易让人敞开心扉的人。”
“无妨。”有些惊异,居然会对初次见面的督战员说这些。
“我曾有个姐姐的,但有天——仅仅是普通的一天,什么异常都没有,但她消失了,就那么不见了,消失在一望无际的田埂上。她肯定是逃走了。”他似乎确定了不会被突然枪毙,于是又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本该过远离这些东西的生活,永远。真是倒霉——好了,那孩子,那个枕在你膝盖上的孩子是谁?……抱歉,我又失礼了。”
“我的荣誉护卫,士兵。”气氛有点奇怪。
“家族第一。小姐,家族第一?”迟疑,“祝您的剑永远锋利,小姐——嗬,我以为她肯定是您的姊妹。”
“也祝你——祝你好运,兵士。”
“嗬,当然,是的,谢谢您,小姐——您不睡吗?”
“当然,谢谢你。兵士。晚安,不,早安,兵士。”
远方的天空拉出一条细线,跃动的光从冷色的群山间透出。随着靠近远方的农田与黑烟越加清晰。
“勇者大人,没睡吗?”
不知何时怀中少女已经醒来,揉着惺忪的睡眼伸展身体,优美的曲线在夜空下宛如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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